【钗素】别云间
我最近真是写了太多年下……
所以摸个年上。
大概是熊孩子素和失意剑客钗。
一发完。
别云间
1.
清晨鸡叫了三遍的时候，叶小钗在一阵敲门声里睁开了眼。
他住的是个简陋的茅草屋，才搭起没多少时日，在敲门的震动中簌簌地掉着草梗。
叶小钗叹了口气，从打坐中收敛心神，下床去开门。
现在正值初夏，外边晨光熹微，茅屋的门正对着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，每天开门都很有些身在仙境的错觉。
叶小钗低下头，看见一个三尺多高的小孩儿正神气活现地站在他门口。
那孩子眉目清俊，生得粉雕玉琢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朝阳初升的光，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小公子，却难以让人心生厌恶。
“叶小钗，我赢啦！”
他看起来愉快又得意。
2.
叶小钗是个剑客。
叶小钗是个厉害的剑客。
叶小钗是个名满天下的剑客。
曾经，江湖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传说。
少年天才，一战成名，四方游侠，快意恩仇。
所有人都知道，他有一把极冷的剑，和一把极快的刀。
江湖很大，他一人一刀一剑，就惊艳了整个武林。
只是现在，江湖上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恶名。
因此，他也是一个伤心的剑客。
于是他告别了江湖风浪，来到这片静谧的湖边，搭起了一座小小的茅屋。
伤心的人总是以身饲喂着孤独。
然而他毕竟没有想到，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中，竟然有一座道观；而这不起眼的道观里，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小魔星。
3.
在叶小钗盖房子的那天，这位小朋友就跑来看他。
“我叫素还真，”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，灵气逼人，根本看不出混世魔王的本性，“你是谁？”
叶小钗把一束晒干的茅草铺在屋架上捆好，这才腾出手朝地上一指，剑气划开地面，尘土微扬。
“叶小钗？”那小孩儿一字一顿地念，童声清脆好听：“听起来是个大侠呢。”
叶小钗高高地站在梯子上，闻言愣了一下，摇摇头也没出言反驳。
谁料这自称素还真的孩子跑过来握住了他的梯子：“我还没见过大侠呢，你敢不敢跟我比武？”
他俩年龄差了足有十几岁，叶小钗正哭笑不得地想拒绝，忽然感觉梯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，他抱着茅草双手受制，腰上骤然发力，这才维持住了平衡。
素还真握着梯子笑得很是顽劣：“你答不答应和我比试？”
江湖里小人和诡计也不少，但这种单纯的熊确实不多见，叶小钗一时啼笑皆非，无奈点头应了下来。
他不由得多打量了这孩子几眼。
不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讲，都可以说是个——
狡童。
4.
比试很没趣。
出乎叶小钗意料的是，那孩子确实有几分本事，这俊俏的剑法进了江湖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，难怪他要肆无忌惮地挑战“大侠”。
唯独缺在没什么经验，单凭出色的剑术，要赢叶小钗还是难了些。
但叶小钗并不想和这孩子认真争个输赢。
他经历的输赢已经足够多。
于是他偷偷地放了水，以半招之差落了下风。
那孩子兴奋地撤去了剑：“叶小钗，我赢啦！”
他的高兴都写在脸上，这争强好胜的心思，倒也天真得可爱。
叶小钗点点头，准备继续盖房子。
素还真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，眉眼间全是狡黠：“你输了，要输点什么给我？”
叶小钗一时愕然。
那小鬼自顾自盘算起来：“学狗叫？不行不行，你不会说话……赔我个竹蜻蜓？但你看起来好穷……”
他忽然灵机一动：“对啦，你会用剑气写字！”
一盏茶工夫之后，在茅屋后的山壁上，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气闪动了一瞬，岩石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素还真看着石壁上的字拍手大笑：“‘叶小钗败给素还真半招’，明天我就让师父来看！”
叶小钗低头注视泛着寒光的剑，真真切切地觉得，它有点委屈。
5.
后来，叶小钗才渐渐搞明白这小鬼头是什么来历。
那道观里有个老道士，颇有点不凡的本事，据说离成仙不过半步。小魔星是他的徒弟，本是大户人家娇惯出的小少爷，不知怎么对玄学道术有了兴趣，跟随老道在这山里修行。
只是这山里无人，他毕竟少年心性，平日里没人陪着玩耍，憋了一腔精力无处发泄，每天逗鸟摸鱼成了个山大王，欺负得半山鸟兽都绕着道观走。
如今叶小钗来了，自然成了大王的新爱好。
他每天天亮就来敲叶小钗的门，赌约从剑术拳法到棋艺茶道花样百出，尽管有些事叶小钗确实一窍不通，也无损于素还真赌个输赢的兴趣。
叶小钗着实不能理解，“胜负”为何能给少年带来如此大的乐趣——又或者他其实并不在意输赢，他不过是格外想赢过这个外来的“大侠”，好证明素大王只不过是不乐意出山，一旦出去了必定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。
实话说，若不是他生得可爱又足够聪明，确实十足十地烦人。
但叶小钗不是平常人，一身沉静无匹的禅定工夫，丝毫不见烦躁。
——至多不过有些无可奈何。
6.
时日长了，那老道也特意来见叶小钗。
老道生得干瘦，后背驼得厉害，观面相一派沛然仙气，就是脸色有些不好。
“大侠啊，老道徒儿多给你添麻烦了，”道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，“但他肯来找你，老道养的花花草草总算赚到一条活路啊！”
叶小钗手一抖，有点想跑。
7.
还好那小鬼虽然缠人，但后来没提什么叫人为难的要求。
“我赢了，你要给我讲山下的故事。”
“你输了，你要给我抓十五只蛐蛐儿回来。”
“我又赢啦！今天赢什么呢……我想吃鱼，你抓鱼给我吃。”
除了伤心，叶小钗左右也没别的事可做，想想热泪盈眶的老道，也就默默履行了这些赌约。
日子就这么过去。
有一天，素还真噔噔噔跑到他门前，开口竟然有些心虚：
“今天我要是赢了，能睡在你这儿吗？”
叶小钗问他怎么了，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。
小东西撇撇嘴：“我昨天夜里炼丹，后半夜炉子里没火了，随便扔了些废纸进去……”
叶小钗静静看着他，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。
“我怎么知道那是祖师的手稿？”素还真声音越来越小：“明明是师父把那些纸揉得像草纸一样，难道能怪我认错吗……”
叶小钗侧身把门让开，放他进了屋。
8.
然而他早就该料到，这个小鬼并不会因为惹了祸就变得好伺候一些。
入了夜，素还真坐在他那硬邦邦的板床上，一脸嫌弃和忧愁：“唉，我以前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辛苦，以后我一定忍着少欺负你一点。”
叶小钗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都拿出来铺在床上，但少爷依旧很不满意。
正当局面陷入僵持，叶小钗开始思考要不要用武力镇压这个小魔头的时候，素还真突然提出了一个建议：
“你抱着我睡嘛，”他转了转眼珠，眯着眼笑，“这屋里好冷，你抱着我睡我就原谅你。”
……真不知道叶小钗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需要他“原谅”。
但他还是同意了这个解决方式。
他和衣在板床外侧躺下，素还真欢呼一声，钻进了他和墙壁的夹缝里。
山间的夜风很有些冷，小孩儿不肯穿着外衣睡觉，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。
“叶小钗你知道吗……”没过一会儿小朋友就困得有些迷糊，依旧坚持不懈地说着话：“我好想我娘亲……”
黑暗里，叶小钗一双眼沉静清明，和白日并无二致。
9.
凡事有一就有二。
有二就有三。
有三就……
后来叶小钗就习惯了和一个喜欢踢人的小鬼睡一个被窝，反正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，除了多几块青紫并没有什么损失。
素还真变得越来越粘着他。大约老道士能教他道术剑法，却给不了他父兄一般的关怀，素还真十天里倒有六天在这小破茅屋里安营扎寨，一边哼唧着嫌床板硬，一边牢牢占据了板床里侧不愿意挪窝。
他还是乐于和叶小钗比输赢，从道观里搬来一副棋盘，硬要和叶小钗下棋。
叶小钗只会拿棋子做暗器打人，十次里有十一次要输。
素还真高高兴兴地冲他撒娇耍赖，一会儿恨不得要天上星星，一会儿又只要叶小钗编个草圈儿来逗他开心。
叶小钗每天夜里搂着一个柔软的少年身躯，脑子里不再想那些伤心事，也渐渐地能稍微假寐一会儿。
如此过了几个月，素还真突然换上了一副难得的严肃表情：
“你在做噩梦。”
叶小钗不否认，也不愿多谈，心里暗叹果然哪怕是睡下了，也还是难免去想那些不堪的往事。
素还真很贴心地没有追问，只是皱起眉头凝神思考了许久。
10.
素还真风风火火回了一趟道观，再来的时候抱着一大堆做法事用的东西。
他像模像样地穿上了道袍，把一打符咒贴在小小的茅屋里，门上挂上艾草，撒了一把糯米在地上，手里拿着桃木剑。
叶小钗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把戏，站在一旁看他忙活。
“叶小钗，你放心，”小魔头神情严肃，鼓成一张包子脸，“有包治百病的素道长在，你的梦魇之症一定能治好。”
嗯，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可疑。
叶小钗点点头，伸手扶正了他的道士帽巾。
11.
素还真这次很认真。
他焚了一炉安神香，按着叶小钗让他躺好，拎着桃木剑在一边等。
小孩子总是睡不够，虽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，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，但还是格外倔强不愿意好好睡觉。
叶小钗心知劝不住，不如乖乖配合，反正道术若不成素还真也没有怨言，但若是他掣肘了，这小鬼还不一定怎么赌气呢。
不知道是不是那安神香的作用，他合眼躺了不过一个多时辰，终于还是睡了过去。
素还真一个激灵，举起桃木剑，闭眼默念法诀。
以梦引梦之术，要施术者进入梦魇者的梦境，从梦境中击溃困扰梦魇者的心魔。
他僵立不动，神识进入了叶小钗的梦境。
梦境的一开始眼前一片模糊，素还真揉揉眼，漆黑的雾气稍微散了些，他看见了自己手里的剑。
——正确地说，他正跟着叶小钗的眼睛，看到他手里的剑。
那剑锋寒光慑人，剑上一道蜿蜒血迹，血珠还散发着浓郁的腥气，安静地滴落尘土。
……我……杀了人？
素还真心头震动。
他虽然顽劣，但毕竟不曾见过血，不曾了解过刀剑刺破肉体的窒息感觉。
他慌张地抬眼，眼前的黑雾也逐渐消散，一个跪地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。
那人低着头，脸上毫无血色，胸前一片殷红痕迹，像正在张开的血盆大口，正迅速吞吃他的性命。
……是我……杀了他？
素还真不可置信地看看手里的剑，剑上有滴落的血。
他终于看清了四周。
这原本是一座清雅的庄园，现在却是一片地狱景象。
他茫然地往前走去，跨过凉透的尸体，在上百具尸身上看见熟悉的剑痕。
……是我……杀了这么多人？
他晃晃脑袋，记忆却出现了偏差，他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个庄园，甚至不认识庄园里的任何一个人。
他头痛欲裂，不知不觉走到了庄园大门口。
外边已经站满了人，他们不说话，神情愤怒又恐惧。
“杀人魔头！”
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。
12.
叶小钗醒来的时候，发现素还真道袍裹成一团，缩在他怀里发抖。
他慌忙挖出了小朋友苍白的小脸，眼神里尽是关切和询问。
小魔头眼皮肿得像个桃子，脸上满是泪痕。
“你……”他抽噎着，一副伤心的神情：“你要不要哭？”
13.
叶小钗把他拉起来，绞了帕子给他洗脸，把乱成一团的头发慢慢梳顺了编好。
我没什么可哭的，他对素还真“说”。
受人操控，身不由己……那又有什么不同呢？
他眼睛黑沉沉的，像是一口幽深的古井。
剑在我手里，沾了血，我也要担着罪孽。
素还真瘪瘪嘴，又要哭了。
“你这么好……”他生得好看，一难过起来，看得人心都要揉碎了：“但是你这么好……”
嗯。叶小钗捏捏他的脸。这世上，罪孽原是由好人来担的——况且我算不上好人。
“你害不害怕？”小鬼打了个哭嗝：“我看得都要吓死了，你一定很害怕……我，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……”
叶小钗看着他不说话，许久忽然笑了一下，眉眼都舒展了一瞬。
那一刻仿佛雪霁日出，天地间仍是一片冰凉，冬日的太阳却悄然现了身。
14.
盛夏快速地降临了。
湖边有茂盛的草地，夜里很是凉爽。素还真有道门的丹药，不怕水边的蚊虫，每天都要拉着叶小钗去湖边纳凉。
小道长嫌草地湿，无论如何不肯躺下，就靠在剑客胸前，被他长腿一圈搂在怀里。
“叶小钗，我们来比认星星怎么样？”他指着东边天际的一颗亮星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叶小钗自然不知道。
小道长很不满，又指着另一颗星星：“那个是什么？”
剑客无辜地摇头。
“你——”素还真咬着嘴角愤愤不平：“算了，不比了。”
叶小钗眨眨眼，茫然地看着他。
小道长扭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，烦躁地撇撇嘴：“哎呀好啦！让你赢一回！我认输了！”
“你想要什么嘛，”他低下头小声嘀咕：“上回说好了，不欺负你的……”
叶小钗认真想了想，拉过他的手，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。
素还真心里默念着他写的字，渐渐露出一个开心的笑。
“真的？”小魔头狡猾地追问：“不改了？”
叶小钗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，攥成了拳头。
15.
嗯，不改了。
END
